我小时候,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困难,母亲每周带着我和我哥搭公交车到西门,那时那里有个“中央市场”,是个极大的批发市场。一旁就是环河快速道路,中南部的蔬果和猪鸡鱼,一货车一货车运来,价格当然比一般市场便宜。我们一次去买一礼拜分量的菜,这样每月省下的钱也颇可观。 那是个早市,通常我们到的时候,这些果菜批发商都快收摊了。只见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黑污泥,路边乱扔着腐烂的瓜果、菜叶,还有爬满苍蝇的死鱼、烂肉。一些穿着胶鞋和皮围裙的菜贩,疲惫地拉着拖车走着,或有一些癞痢狗翻找着动物尸块,或有那凶恶的警察,抓着流动摊贩的秤,那些老妇哭求着拖在后头 ······ 我母亲总是要我站在市场的一处角落,看着我们的菜篮车。她则带着我哥四处搜寻,一袋一袋买回来的菜,就丢进菜篮车里。 这个市场的气味,来来去去的愁苦的人,对我而言,都是如此陌生,和我们居住的环境是如此不同。 有一次,我哥可能因为学校有事,换成我姐同去。那次,母亲是自己拿着袋子去搜寻买菜,让我和姐姐留下来看守菜篮车。 我们一旁有个妇人,应是那个年代在市场里出卖力气,帮人用小拖车运送货物的人,她长得非常丑,在我们两个小孩眼中,可能是真的造成视觉上极大震撼的丑。 或许小孩子的性格里就有那种残忍的素质,也缺乏足够的生活经验,去尊重不熟悉的人和世界。 我记得我姐小声对我说:“你看那个女的,长得好像河马。”她这个形容,以漫画或卡通的简化线条来看,真是贴切。于是我们俩小孩,捂着嘴,小声地,嘻嘻哈哈拿这个话题说笑。 其实我不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,但我和我姐,绝不是那种刻薄、喜欢羞辱他人的小孩。我们一定以为我们这样的悄悄话,别人不会听见。没想到,那女人突然转过身,一脸悲愤地对着我姐咆哮:“对,就你长得美,别人都是丑八怪!” 我记得姐姐的脸色变得煞白,我更是害怕,觉得丢脸极了。好像这灰影蒙蒙的市场里的人,全转过头看我们。说起来我们只是小学生啊。但那女人的号叫如此愤怒,如此哀痛,那是我们那个年纪完全不能理解的生活加在她身上的苦难与悲哀。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是,当我面对自己的孩子时,哪怕他们只是小孩子般的调皮或嬉闹,讪笑着那些丑八怪的、惹人厌恶或不安的、他们不认为会和自己生命发生关联的不好看的人,我也会痛斥,不准他们踩到那条线。 那条线是什么?就是“无意义地羞辱他人”。 ——选自《读者》2016 · 22 |